第四十九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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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章
厲南棠喜歡石頭和貝殼。
堅硬, 美麗，不容易被破壞，存在時間久，好藏。
母親深信“玩物喪志”會像蛀蟲啃咬一樣, 毀掉自己的孩子, 上學歸來第一件事, 就是翻看他的書箱。
所有的東西都藏不住，除了石頭和貝殼，小小的, 硬硬的，可以藏在袖子裏或者靴筒裏, 不被發現。
喜歡的東西, 要偷偷藏好，不叫任何人看見。因為母親不叫自己吃零嘴，卻願意給他的同窗朋友吃零嘴，換取他最近學裏的表現和異常。
不想被告密，就誰也不告訴。獨自收集，獨自隱藏, 獨自摩挲, 獨自欣賞。
大的小的, 鵝卵石圓潤的，或者棱角鋒利的, 五顏六色的石頭，頗為用心堆疊在百寶架上。有的裝在水晶缸裏，有的裝在瓷罐子裏。
另一個百寶架堆疊著各色貝殼, 有大如半個手臂的海螺，有巴掌大的圓潤扇貝, 還有小如杏子的長圓貝殼。
顏色大多以霜白色為底色，渲染著粉、蘭、青、黃、玄各種色彩，真是新奇絢麗，令人愛不釋手。
入手溫潤，顯然在以前的歲月裏，被主人用手摩挲過好幾遍了。
堂屋還懸掛著幾串貝殼制作成的風鈴，有大有小。屋裏風緩，符杉用手指碰了一下，貝殼風鈴就悠然搖晃碰撞起來，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。
厲南棠本來有一絲赧然，石頭貝殼河邊海邊常見，不是玉石珠寶等珍稀東西。
也不知怎麽，看她坐在墻頭，就湧起一股沖動，想把她抱進來，和她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。
等站在屋檐下，才後知後覺，萬一她不喜歡呢？畢竟只是廉價之物。萬一她覺得自己很古怪呢？
符杉看見燭火通明的屋子，“哇”了一聲，松開手臂從他懷裏跳了下去，咚咚咚小碎步跑進屋裏，蘭色的裙角花朵一樣綻開。
“好漂亮……”
她站在屋裏四處打量，燭火映在她烏黑的瞳孔上，泛著星子一樣明亮的光。
“我能摸摸你的收藏嗎？”
她猛地轉過頭來，眼睛帶著好奇和期冀。
對著她明媚的微笑，厲南棠手負在背後，手指攥緊一下又松開。
“當然可以。”
她對這一屋子收藏，連看帶摸。
她看著石頭，厲南棠看著她。
不知不覺，越走越近。
低著頭回答她對石頭貝殼的各種疑問。有的他能解答，有的只是看著喜歡撿回來的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名目來歷。
“這邊石頭棱角鋒利，容易劃傷手，看看就行了，不要摸。”
“你這是經驗之談？”符杉仰著頭看他，好奇道：“你被劃破過手嗎？”
“很少，但是放口袋裏被劃破過衣裳。”
“這塊石頭五顏六色，你看它反射細光，亮閃閃的，我倒是覺得比單色的寶石更絢麗。這麽漂亮的石頭竟被你撿到了，你運氣真好！”
“它剛撿到的時候，只有這一角泛光。”厲南棠背靠桌子倚坐著，長而幹凈的手指，捏著石頭熟練旋轉，指著淡紫泛光的部位說：
“其餘部分全是灰色石頭。用磨石布磨了好久，才全磨幹凈，變成現在這模樣。我也很中意這塊石頭。”
“什麽是磨石布？！”
磨石布像是砂紙一樣的東西，有的顆粒粗糙，有的很細膩。
符杉看看磨石布，又忍不住抓起他的手。大手攤開，骨節分明，肌膚細膩幹凈，只有指關節有些練字射箭留下來的薄繭。
“你的手還挺撐造的，這麽磨石頭，都沒留下樣子。”
“你以為我空手磨的呀？”
空手磨石頭，容易起血泡，早就得被他母親發現了。
手腕托在她的手上，大手微微握了一下又張開，“手套。”
“你可真專業。”
經過一個架子的時候，厲南棠忽然叫住她。
符杉見他想起什麽似的，伸手拿出一個小扁圓白瓷罐子，裏面放著一枚乳白色半邊泛粉的鵝卵石，又有一枚晶瑩淡藍的扇貝。
拿出來，上下擺在桌子上。
“你看這像什麽？”
“鵝卵石和扇貝。”
“我是問，像什麽？”
“芒果和枇杷。”
厲南棠努力抿直嘴，符杉迷惑皺眉：“你笑什麽？”
“沒笑什麽。這石頭像不像你？”
“嗯？！”
“貝殼像你的裙子。”
符杉：……
“你要這麽說的話，”
符杉眼睛一瞇，誇嚓從旁邊大琉璃缸子裏挑出一個大一圈的孔雀藍石頭，往粉色石頭旁邊一放。
“我覺得這塊石頭特別像你，簡直雙胞胎一樣。”
“是嗎？”他看著石頭，又轉向她的臉，挑起眉毛，表示懷疑。
符杉誇嚓又拿起一小塊方形石頭，往孔雀藍石頭旁邊一放，“再加上你的書，簡直像的不能再像了。”
“我覺得不太像。”他溫聲說。
“我也覺得我不像石頭。”符杉抓著他的手，搭在自己手臂上，“你看我有那麽硬嗎？”
手指在柔軟的手臂上，輕輕捏了幾下。
忽然，又抓著她手臂，將她的手搭在自己臉頰上。
他微微歪頭，把半張臉更多貼合在她溫熱的手掌上，沈黑純粹的眼睛，直勾勾盯著她。
“那你也摸摸我，看我有石頭那麽硬嗎？”
……
貝殼風鈴在頂上搖晃著。有時轉的輕緩，貝殼隨風輕柔翻開，像是飄搖的裙擺。有時貝殼和裝飾的銀葉片，飛速撞上，發出清脆的響聲。
藍色的被子，在簡素的床榻上鼓起一個大包。
女人手臂塞在枕頭下，烏發柔軟，閉著雙目，睡得沈酣。
男人坐在她身側，在溫暖的燭火下，久久垂眸看著她。
見她腦袋微微挪動，習慣性朝被子裏面鉆，便忍不住伸出手指，把被子撥到她頸下。又撥開散亂的烏發，俯身低頭，輕輕啄吻她白裏透紅的臉頰。
……
“這些東西，都，都要搬家嗎？”
侍墨叫主人突然其來的命令打懵了。怎麽一場春雨下去，萬年不許人進去的老窩，輕而易舉就叫公主登堂入室，住了一夜不說，第二天還要把這些不許外人看的東西，全打包搬進蘭月居。
“公子都給裝好箱子了，當然搬了！別假裝沒聽清，偷懶不出力，我抱這個大的，你抱這個小的，快點別磨蹭。”
五大三粗的護衛秦雲河蹲下來，把一個大樟木箱子提起來扛在肩頭，站穩當了，又用腳尖踢踢侍墨。
侍墨把一個小點兒的箱子，有樣學樣扛在肩膀。
“嘶……我還是抱著吧，死沈死沈的，肩胛骨要擠碎了！”
秦雲河點著頭說：“瞧你出息，你這人，就是懶驢上磨屎尿多。”
“對，你是勤快驢，你出息，你力大如牛，有本事你多抗點兒！”侍墨反唇相譏。
兩個親信把大小箱子一一在馬車上摞好，侍墨擦著額頭上的汗，錘錘酸疼的肩膀，
“你說咱們廢這麽大勁兒搬家，可別沒兩天後悔了又叫搬回來。”
“你要是看到昨晚上公子在院子裏站樁那老半天的模樣，你就不會這麽說了。
跟他這麽久，你見他這麽等過誰呀？他對公主跟對別人都不一樣，照我看，這些玩意真要搬，也是再朝公主寢堂搬。
倒也好，離得近，不用跑這麽遠了。”
侍墨點點頭，“我也覺得他對公主不一樣。你說真是世事難料，剛成親的時候，還以為說不準過幾天就分開了，誰知道現在越來越緊密了。
以前公子恨不得不回家住外面，現在卻是天天一下值就朝公主房裏跑，回去的比誰都勤快。擱在兩年前，誰想得到呢？
走吧，鎖上門，咱們也回家嘍！”
蘭月居成了厲南棠新的隱居窩，屋裏放了收藏，定時打掃之外，除了他和符杉，誰也不叫進。
符杉問他討要幾塊好看的石頭，裝飾自己的盆栽。要了兩串貝殼風鈴，掛在自己寢堂上。
小貓使勁仰著腦袋，滴溜溜剔透的圓眼睛，盯著微微旋轉的貝殼和銀葉子轉動。忽然張嘴喵的一聲，扭身掙脫符杉的懷抱，往天空奮力一撲，劃了道橘色的弧形，華麗麗沒碰到，落空了。
進來的高個子男人，搶先幾步，長臂一伸揪住它脖子上的皮毛，另一只手托在它的後腿，有驚無險快速準確接住。
“你的貓。”
符杉這才籲出來一口氣，忙小聲道謝接過來小貓，又抓著它兩只小前爪，叫它給厲南棠作揖，
“小淘氣，要不是你爹爹眼疾手快，你可就摔疼腳了。”
厲南棠已經習慣做她養的貓貓狗狗的爸爸了，笑一笑，伸開五指，輕輕揉揉貓貓的頭，順手又揉了一把符杉的頭。
“不衛生，它身上要有跳蚤，不就揉到我頭上了？”
“只準州官放火，不許百姓點燈”，
他在坐榻上往後一靠，背倚著織錦大軟枕，長腿交疊，捏捏眉心，笑著說:
“當初我不願意，你偷偷把它藏進咱們被窩，這又嫌棄你貓兒子臟了。”
符杉見狀，把貓兒放生，爬到坐榻上。
“怎麽了，你臉色不太好，公事太累了嗎？”
厲南棠確實心累。皇上繼位沒多久，剛站穩腳跟。太後掌權慣了，雖然說把權利移交給兒子，還是忍不住處處插手。
這樣局面，讓新皇帝越來越不滿。太後文氏一族占據多數高位，讓新皇帝極為忌憚。
他夾在太後與皇上中間，兩邊都希望拉攏他，看起來風光無限，其實如履薄冰。
“幫我揉揉太陽穴吧。”
厲南棠聽見對方嗯了一聲，太陽穴被溫暖一觸，輕輕揉起來。
“舒服嗎？”
“很舒服。”
他睜開眼睛，就著燈光看她秀美的面容。
“不是一直想當大官麽？”符杉輕快地邊按揉邊說:
“如今一人之下，萬人之上，也算是如你所願了。可我看你這臉色，也不像是很開心的模樣。”
厲南棠沒說話，任由她輕輕揉太陽穴。等她揉累了，手離開的時候，才抓著她的手腕，把人拉到身邊，摟在懷裏。
“有你陪著，我就歡喜。”
說完，翻身壓上去，親吻半天。
符杉被他弄的發髻淩亂，衣襟散開。
“其實我不太喜歡當官。與其說這是我的願望，不如說是我母親的願望。”
厲南棠不知道該怎麽解釋。他母親對功名利祿的執念很深，假如她是個男子，肯定會不顧一切考科舉。
當她不能憑借自身顯身揚名時，她就把一切期冀都壓在兒子身上。
“你這麽說有點凡……了，不喜歡還幹到這麽高的官位，還做的好，有人聽見了，豈不是被你氣死。”
“沒辦法，不管喜歡不喜歡，身處其位，就應該把職責做好。但要我自己選……”
他笑了笑，不再說了。
“怎麽，想吃回頭草，想做清閑的駙馬？”
“不怕你笑話，有時候，真的想。”
有石頭，有貝殼，有書，有喜歡的人，手上錢財充裕衣食無憂，清風明月，夫覆何求。
符杉盤腿坐在坐榻上，聞言頓了一下，忽然笑瞇瞇張開手臂。
“我就說我這邊也不錯，哪天你不想做大官了，我這邊隨時恭候大駕。別的不提，陵縣我說了還算，到時候我老大，你老二。”
“謝謝公主收留。”
冷淡平靜的聲音後，高大身影順勢倚過來，投入她溫暖的懷抱。
符杉抱著他的頭，像抱著一只慵懶的大獅子一樣。
“不客氣，夫妻一場，這點義氣我還是有的。”
“……杉兒，等我們耳順之年的時候，我就請辭官位，到時候我帶你去嶺南看看好不好？”
他下巴搭在符杉肩膀上，壓的沈沈的，聲音很低柔。
“到六十你才想退休？！哥，別裝柔弱了，看起來你這官當的也不怎麽累。”
“累。硬撐著而已。
算了，嶺南多瘴氣，你不願意跟我去，我也理解。
雖然我從小在那裏長大的，老家靠近河流的地方，還埋著我一箱子石頭，想給你看看。或許你並不願意看，只是我自以為是，一廂情願……”
符杉:……
“去！”
“真的？”
“真去。你都陪我去過陵縣了，這麽講義氣，我怎麽能不陪你去嶺南呢？放心吧，天上就算下刀子，我也去！”
厲南棠微笑起來，回憶往昔，閑聊到老家門口兩株海棠樹。
符杉問:“東宮南邊也有株海棠樹，都一百多年了，花開的時候，漫天煙霞，太美了。你們家的海棠樹，能開那麽大的花兒嗎？”
“我們家門前的樹，是我母親栽種的，樹齡小，開花比東宮的小一圈。”
厲南棠當初進東宮，還跟這海棠樹有關。太上皇那時候還算清醒，見厲南棠才華出眾，名字又帶著棠字，便說:
“東宮南邊，海棠茂盛。南棠正是上天賜給朕守東宮的。”
這句話當時出了名，人人爭相傳頌，以為美談。古代也有起名潮流，那段時間出生的男孩女孩，為了沾沾這個好彩頭，好多起名帶“棠”的。
因他是狀元，公認的學神，有些迷信考生，為了科考順利，竟把自己名號改了，加“棠”字的，蔚然成風。
大路上叫一聲“棠兒”，一堆人應。
符杉想起這事，不禁莞爾，忽然起身問厲南棠。
“哎，你有沒有仔細看過東宮的海棠樹？”
“都是海棠，除了花大一些，有什麽稀奇處嗎？”
喜歡海棠的是他母親，他對海棠花沒什麽興趣。
“說起來好笑，上面樹皮刻了一個東西，我看著像是字，玉城姑姑說看著像畫，璆兒淘氣，爬樹時發現的，他笑話我們不好好上學念書，都不認識。
我給他說，我們雖然不認識，但你表姐夫認識的字多，回頭請你去看看呢。”
“什麽字呀，先寫一個給我看看。”
他把手攤開，示意符杉寫。
符杉手指撓了撓頭發，回想一番，抓著他的手在手心劃了起來。
兩顆腦袋湊在一塊，符杉大約劃了一遍，想想不對，又重新劃了一遍。
厲南棠看著她的指尖移動，像是鵝毛在輕輕瘙在心上，看著看著嗅到她身上清香，忍不住偏過頭看她側臉。
“看手！”
符杉把他下巴擰過來。
“我又沒在臉上寫字。寫的什麽，你認出來了嗎？”
“認出來了。”
符杉驚喜:“真不愧是狀元呀，見識淵博，我都覺得劃的不像呢，你就認出來了，見微知著呀你。”
“過獎，慚愧。”
“別客氣了，什麽字呀，你說。”
厲南棠看著她求知若渴的眼神，微微一笑。
“啄木鳥啄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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厲南棠喜歡石頭和貝殼。
堅硬, 美麗，不容易被破壞，存在時間久，好藏。
母親深信“玩物喪志”會像蛀蟲啃咬一樣, 毀掉自己的孩子, 上學歸來第一件事, 就是翻看他的書箱。
所有的東西都藏不住，除了石頭和貝殼，小小的, 硬硬的，可以藏在袖子裏或者靴筒裏, 不被發現。
喜歡的東西, 要偷偷藏好，不叫任何人看見。因為母親不叫自己吃零嘴，卻願意給他的同窗朋友吃零嘴，換取他最近學裏的表現和異常。
不想被告密，就誰也不告訴。獨自收集，獨自隱藏, 獨自摩挲, 獨自欣賞。
大的小的, 鵝卵石圓潤的，或者棱角鋒利的, 五顏六色的石頭，頗為用心堆疊在百寶架上。有的裝在水晶缸裏，有的裝在瓷罐子裏。
另一個百寶架堆疊著各色貝殼, 有大如半個手臂的海螺，有巴掌大的圓潤扇貝, 還有小如杏子的長圓貝殼。
顏色大多以霜白色為底色，渲染著粉、蘭、青、黃、玄各種色彩，真是新奇絢麗，令人愛不釋手。
入手溫潤，顯然在以前的歲月裏，被主人用手摩挲過好幾遍了。
堂屋還懸掛著幾串貝殼制作成的風鈴，有大有小。屋裏風緩，符杉用手指碰了一下，貝殼風鈴就悠然搖晃碰撞起來，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。
厲南棠本來有一絲赧然，石頭貝殼河邊海邊常見，不是玉石珠寶等珍稀東西。
也不知怎麽，看她坐在墻頭，就湧起一股沖動，想把她抱進來，和她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。
等站在屋檐下，才後知後覺，萬一她不喜歡呢？畢竟只是廉價之物。萬一她覺得自己很古怪呢？
符杉看見燭火通明的屋子，“哇”了一聲，松開手臂從他懷裏跳了下去，咚咚咚小碎步跑進屋裏，蘭色的裙角花朵一樣綻開。
“好漂亮……”
她站在屋裏四處打量，燭火映在她烏黑的瞳孔上，泛著星子一樣明亮的光。
“我能摸摸你的收藏嗎？”
她猛地轉過頭來，眼睛帶著好奇和期冀。
對著她明媚的微笑，厲南棠手負在背後，手指攥緊一下又松開。
“當然可以。”
她對這一屋子收藏，連看帶摸。
她看著石頭，厲南棠看著她。
不知不覺，越走越近。
低著頭回答她對石頭貝殼的各種疑問。有的他能解答，有的只是看著喜歡撿回來的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名目來歷。
“這邊石頭棱角鋒利，容易劃傷手，看看就行了，不要摸。”
“你這是經驗之談？”符杉仰著頭看他，好奇道：“你被劃破過手嗎？”
“很少，但是放口袋裏被劃破過衣裳。”
“這塊石頭五顏六色，你看它反射細光，亮閃閃的，我倒是覺得比單色的寶石更絢麗。這麽漂亮的石頭竟被你撿到了，你運氣真好！”
“它剛撿到的時候，只有這一角泛光。”厲南棠背靠桌子倚坐著，長而幹凈的手指，捏著石頭熟練旋轉，指著淡紫泛光的部位說：
“其餘部分全是灰色石頭。用磨石布磨了好久，才全磨幹凈，變成現在這模樣。我也很中意這塊石頭。”
“什麽是磨石布？！”
磨石布像是砂紙一樣的東西，有的顆粒粗糙，有的很細膩。
符杉看看磨石布，又忍不住抓起他的手。大手攤開，骨節分明，肌膚細膩幹凈，只有指關節有些練字射箭留下來的薄繭。
“你的手還挺撐造的，這麽磨石頭，都沒留下樣子。”
“你以為我空手磨的呀？”
空手磨石頭，容易起血泡，早就得被他母親發現了。
手腕托在她的手上，大手微微握了一下又張開，“手套。”
“你可真專業。”
經過一個架子的時候，厲南棠忽然叫住她。
符杉見他想起什麽似的，伸手拿出一個小扁圓白瓷罐子，裏面放著一枚乳白色半邊泛粉的鵝卵石，又有一枚晶瑩淡藍的扇貝。
拿出來，上下擺在桌子上。
“你看這像什麽？”
“鵝卵石和扇貝。”
“我是問，像什麽？”
“芒果和枇杷。”
厲南棠努力抿直嘴，符杉迷惑皺眉：“你笑什麽？”
“沒笑什麽。這石頭像不像你？”
“嗯？！”
“貝殼像你的裙子。”
符杉：……
“你要這麽說的話，”
符杉眼睛一瞇，誇嚓從旁邊大琉璃缸子裏挑出一個大一圈的孔雀藍石頭，往粉色石頭旁邊一放。
“我覺得這塊石頭特別像你，簡直雙胞胎一樣。”
“是嗎？”他看著石頭，又轉向她的臉，挑起眉毛，表示懷疑。
符杉誇嚓又拿起一小塊方形石頭，往孔雀藍石頭旁邊一放，“再加上你的書，簡直像的不能再像了。”
“我覺得不太像。”他溫聲說。
“我也覺得我不像石頭。”符杉抓著他的手，搭在自己手臂上，“你看我有那麽硬嗎？”
手指在柔軟的手臂上，輕輕捏了幾下。
忽然，又抓著她手臂，將她的手搭在自己臉頰上。
他微微歪頭，把半張臉更多貼合在她溫熱的手掌上，沈黑純粹的眼睛，直勾勾盯著她。
“那你也摸摸我，看我有石頭那麽硬嗎？”
……
貝殼風鈴在頂上搖晃著。有時轉的輕緩，貝殼隨風輕柔翻開，像是飄搖的裙擺。有時貝殼和裝飾的銀葉片，飛速撞上，發出清脆的響聲。
藍色的被子，在簡素的床榻上鼓起一個大包。
女人手臂塞在枕頭下，烏發柔軟，閉著雙目，睡得沈酣。
男人坐在她身側，在溫暖的燭火下，久久垂眸看著她。
見她腦袋微微挪動，習慣性朝被子裏面鉆，便忍不住伸出手指，把被子撥到她頸下。又撥開散亂的烏發，俯身低頭，輕輕啄吻她白裏透紅的臉頰。
……
“這些東西，都，都要搬家嗎？”
侍墨叫主人突然其來的命令打懵了。怎麽一場春雨下去，萬年不許人進去的老窩，輕而易舉就叫公主登堂入室，住了一夜不說，第二天還要把這些不許外人看的東西，全打包搬進蘭月居。
“公子都給裝好箱子了，當然搬了！別假裝沒聽清，偷懶不出力，我抱這個大的，你抱這個小的，快點別磨蹭。”
五大三粗的護衛秦雲河蹲下來，把一個大樟木箱子提起來扛在肩頭，站穩當了，又用腳尖踢踢侍墨。
侍墨把一個小點兒的箱子，有樣學樣扛在肩膀。
“嘶……我還是抱著吧，死沈死沈的，肩胛骨要擠碎了！”
秦雲河點著頭說：“瞧你出息，你這人，就是懶驢上磨屎尿多。”
“對，你是勤快驢，你出息，你力大如牛，有本事你多抗點兒！”侍墨反唇相譏。
兩個親信把大小箱子一一在馬車上摞好，侍墨擦著額頭上的汗，錘錘酸疼的肩膀，
“你說咱們廢這麽大勁兒搬家，可別沒兩天後悔了又叫搬回來。”
“你要是看到昨晚上公子在院子裏站樁那老半天的模樣，你就不會這麽說了。
跟他這麽久，你見他這麽等過誰呀？他對公主跟對別人都不一樣，照我看，這些玩意真要搬，也是再朝公主寢堂搬。
倒也好，離得近，不用跑這麽遠了。”
侍墨點點頭，“我也覺得他對公主不一樣。你說真是世事難料，剛成親的時候，還以為說不準過幾天就分開了，誰知道現在越來越緊密了。
以前公子恨不得不回家住外面，現在卻是天天一下值就朝公主房裏跑，回去的比誰都勤快。擱在兩年前，誰想得到呢？
走吧，鎖上門，咱們也回家嘍！”
蘭月居成了厲南棠新的隱居窩，屋裏放了收藏，定時打掃之外，除了他和符杉，誰也不叫進。
符杉問他討要幾塊好看的石頭，裝飾自己的盆栽。要了兩串貝殼風鈴，掛在自己寢堂上。
小貓使勁仰著腦袋，滴溜溜剔透的圓眼睛，盯著微微旋轉的貝殼和銀葉子轉動。忽然張嘴喵的一聲，扭身掙脫符杉的懷抱，往天空奮力一撲，劃了道橘色的弧形，華麗麗沒碰到，落空了。
進來的高個子男人，搶先幾步，長臂一伸揪住它脖子上的皮毛，另一只手托在它的後腿，有驚無險快速準確接住。
“你的貓。”
符杉這才籲出來一口氣，忙小聲道謝接過來小貓，又抓著它兩只小前爪，叫它給厲南棠作揖，
“小淘氣，要不是你爹爹眼疾手快，你可就摔疼腳了。”
厲南棠已經習慣做她養的貓貓狗狗的爸爸了，笑一笑，伸開五指，輕輕揉揉貓貓的頭，順手又揉了一把符杉的頭。
“不衛生，它身上要有跳蚤，不就揉到我頭上了？”
“只準州官放火，不許百姓點燈”，
他在坐榻上往後一靠，背倚著織錦大軟枕，長腿交疊，捏捏眉心，笑著說:
“當初我不願意，你偷偷把它藏進咱們被窩，這又嫌棄你貓兒子臟了。”
符杉見狀，把貓兒放生，爬到坐榻上。
“怎麽了，你臉色不太好，公事太累了嗎？”
厲南棠確實心累。皇上繼位沒多久，剛站穩腳跟。太後掌權慣了，雖然說把權利移交給兒子，還是忍不住處處插手。
這樣局面，讓新皇帝越來越不滿。太後文氏一族占據多數高位，讓新皇帝極為忌憚。
他夾在太後與皇上中間，兩邊都希望拉攏他，看起來風光無限，其實如履薄冰。
“幫我揉揉太陽穴吧。”
厲南棠聽見對方嗯了一聲，太陽穴被溫暖一觸，輕輕揉起來。
“舒服嗎？”
“很舒服。”
他睜開眼睛，就著燈光看她秀美的面容。
“不是一直想當大官麽？”符杉輕快地邊按揉邊說:
“如今一人之下，萬人之上，也算是如你所願了。可我看你這臉色，也不像是很開心的模樣。”
厲南棠沒說話，任由她輕輕揉太陽穴。等她揉累了，手離開的時候，才抓著她的手腕，把人拉到身邊，摟在懷裏。
“有你陪著，我就歡喜。”
說完，翻身壓上去，親吻半天。
符杉被他弄的發髻淩亂，衣襟散開。
“其實我不太喜歡當官。與其說這是我的願望，不如說是我母親的願望。”
厲南棠不知道該怎麽解釋。他母親對功名利祿的執念很深，假如她是個男子，肯定會不顧一切考科舉。
當她不能憑借自身顯身揚名時，她就把一切期冀都壓在兒子身上。
“你這麽說有點凡……了，不喜歡還幹到這麽高的官位，還做的好，有人聽見了，豈不是被你氣死。”
“沒辦法，不管喜歡不喜歡，身處其位，就應該把職責做好。但要我自己選……”
他笑了笑，不再說了。
“怎麽，想吃回頭草，想做清閑的駙馬？”
“不怕你笑話，有時候，真的想。”
有石頭，有貝殼，有書，有喜歡的人，手上錢財充裕衣食無憂，清風明月，夫覆何求。
符杉盤腿坐在坐榻上，聞言頓了一下，忽然笑瞇瞇張開手臂。
“我就說我這邊也不錯，哪天你不想做大官了，我這邊隨時恭候大駕。別的不提，陵縣我說了還算，到時候我老大，你老二。”
“謝謝公主收留。”
冷淡平靜的聲音後，高大身影順勢倚過來，投入她溫暖的懷抱。
符杉抱著他的頭，像抱著一只慵懶的大獅子一樣。
“不客氣，夫妻一場，這點義氣我還是有的。”
“……杉兒，等我們耳順之年的時候，我就請辭官位，到時候我帶你去嶺南看看好不好？”
他下巴搭在符杉肩膀上，壓的沈沈的，聲音很低柔。
“到六十你才想退休？！哥，別裝柔弱了，看起來你這官當的也不怎麽累。”
“累。硬撐著而已。
算了，嶺南多瘴氣，你不願意跟我去，我也理解。
雖然我從小在那裏長大的，老家靠近河流的地方，還埋著我一箱子石頭，想給你看看。或許你並不願意看，只是我自以為是，一廂情願……”
符杉:……
“去！”
“真的？”
“真去。你都陪我去過陵縣了，這麽講義氣，我怎麽能不陪你去嶺南呢？放心吧，天上就算下刀子，我也去！”
厲南棠微笑起來，回憶往昔，閑聊到老家門口兩株海棠樹。
符杉問:“東宮南邊也有株海棠樹，都一百多年了，花開的時候，漫天煙霞，太美了。你們家的海棠樹，能開那麽大的花兒嗎？”
“我們家門前的樹，是我母親栽種的，樹齡小，開花比東宮的小一圈。”
厲南棠當初進東宮，還跟這海棠樹有關。太上皇那時候還算清醒，見厲南棠才華出眾，名字又帶著棠字，便說:
“東宮南邊，海棠茂盛。南棠正是上天賜給朕守東宮的。”
這句話當時出了名，人人爭相傳頌，以為美談。古代也有起名潮流，那段時間出生的男孩女孩，為了沾沾這個好彩頭，好多起名帶“棠”的。
因他是狀元，公認的學神，有些迷信考生，為了科考順利，竟把自己名號改了，加“棠”字的，蔚然成風。
大路上叫一聲“棠兒”，一堆人應。
符杉想起這事，不禁莞爾，忽然起身問厲南棠。
“哎，你有沒有仔細看過東宮的海棠樹？”
“都是海棠，除了花大一些，有什麽稀奇處嗎？”
喜歡海棠的是他母親，他對海棠花沒什麽興趣。
“說起來好笑，上面樹皮刻了一個東西，我看著像是字，玉城姑姑說看著像畫，璆兒淘氣，爬樹時發現的，他笑話我們不好好上學念書，都不認識。
我給他說，我們雖然不認識，但你表姐夫認識的字多，回頭請你去看看呢。”
“什麽字呀，先寫一個給我看看。”
他把手攤開，示意符杉寫。
符杉手指撓了撓頭發，回想一番，抓著他的手在手心劃了起來。
兩顆腦袋湊在一塊，符杉大約劃了一遍，想想不對，又重新劃了一遍。
厲南棠看著她的指尖移動，像是鵝毛在輕輕瘙在心上，看著看著嗅到她身上清香，忍不住偏過頭看她側臉。
“看手！”
符杉把他下巴擰過來。
“我又沒在臉上寫字。寫的什麽，你認出來了嗎？”
“認出來了。”
符杉驚喜:“真不愧是狀元呀，見識淵博，我都覺得劃的不像呢，你就認出來了，見微知著呀你。”
“過獎，慚愧。”
“別客氣了，什麽字呀，你說。”
厲南棠看著她求知若渴的眼神，微微一笑。
“啄木鳥啄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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